B225

身著禮服與寶石的貴族們為了這一天齊聚在布隆海德王城，平民們從窗戶探頭出去，便能見到一輛又一輛的馬車載著它們優雅的主人們，不疾不徐地朝王宮前進。

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，凌晨的時候下過一些小雨，接下來一整天都相當晴朗且涼爽，而等這顆夕陽落幕後，無雲的夜空也一定會掛出銀亮的圓月，是神祝福世界的夜晚。

就是這樣一個連小鳥也會歌頌的日子，國民們深信不已，因為今天可是隆茲布魯的三王子殿下滿十歲的生日呀。

王宮裡，宴會廳早已準備就緒，負責核對賓客名單的僕人站在入口處，小心地接待魚貫而來的貴客。

他們準備了三種香檳和雞尾酒，還有吃不完的燻鮭魚沙拉、起司烤雞肉、奶油白魚派，全部都由廚師切成了適當的大小，當然還有數不清的高級甜點以及水果，王妃瑪爾菈最喜歡的黑巧克力堆疊的像小山一樣高。

「過來，古魯瓦爾多，你是今天的主角，待會兒要和許多人打招呼，別躲在這種地方。」

宴會開始後，瑪爾菈找到了站在角落的古魯瓦爾多，並將一言不發的小王子帶到了宴會廳中央。

他們一站到那裡，立即就有人走過來向他們行禮。

「這位就是三王子殿下呀！真是漂亮的孩子，祝殿下生日快樂。」

不用瑪爾菈提醒，古魯瓦爾多也知道該怎麼做，他微躬身，做出一個行禮的動作。

「謝謝您，美麗的山卓公爵夫人。」抬起頭時他刻意勾起嘴角，用最純真無邪的臉龐去迎接公爵夫人。

「我的天哪！」夫人發出驚嘆。

人們通常都喜歡漂亮的東西，古魯瓦爾多的容貌既漂亮又純真，上帝造人時一定特別精心修飾他，他的眼睛像價值連城的藝術品，白皙的皮膚像上等絲綢，雙頰漆著淡淡的粉紅色，像嬰兒一樣滑嫩，從那張水潤的朱唇裡發出的聲音也輕靈悅耳，十歲的古魯瓦爾多真的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，就像人偶一樣。

「不愧是國王陛下與王妃陛下的孩子，想必殿下也同兄長們一樣聰慧吧。」

公爵夫人這麼說的時候，古魯瓦爾多的視線穿過人群，落在兩位兄長身上，他們的年紀並不比他大多少，卻已經可以嫻熟地應付貴族的繁文縟節。

古魯瓦爾多得到稱讚顯然讓瑪爾菈的心情很好，他鮮紅的唇優雅地綻出微笑，接下來的寒暄古魯瓦爾多沒有興趣注意聽，他只是跟在母親的身邊，與靠過來的人們進行禮貌的社交，宴會不到一半古魯瓦爾多就已經厭倦了，他看見餐桌上那些誘人的果汁和烤雞，但宴會開始至現在可一口都還未嚐到，其他貴族小孩的手上好歹有飲料和蛋糕。

「……那麼，請好好享受這場宴會吧。」

好不容易有喘息的機會，古魯瓦爾多拉了拉瑪爾菈的袖子，小聲地說：「母妃，我餓了。」

「德莉娜，去替殿下拿些吃的來……不、等等。」看著小王子那雙彷彿哀求的眼睛，就連瑪爾菈也不禁心軟，他立即吩咐一旁的僕人去取些食物，但在這時一位子爵與他的夫人朝他們母子走了過來。

「忍耐一下，古魯瓦爾多。」瑪爾菈悄悄地對古魯瓦爾多說。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你是王家的人，這點小事你必須忍耐。」這樣說的瑪爾菈重新掛上笑容，迎接子爵夫妻。

古魯瓦爾多微小的抗議自然劃下句點，他無法在嚴厲的母親面前討價還價。

這番恭賀你來我往又持續了一段時間，宴會逐漸來到尾聲，古魯瓦爾多收到了多不勝數的祝福與讚美，比起他剛出生的那會兒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「……殿下、三王子殿下。」

在瑪爾菈將注意力放到交際上時，隨侍在旁的僕人悄悄地叫住古魯瓦爾多，並偷偷塞給他一塊糖果。

「噓、請用這個稍微果果腹吧。」

「德莉娜，謝謝你。」古魯瓦爾多接過糖果。

在所有僕人當中，這位名為德莉娜的女性年紀最輕，雖然舉止仍不夠成熟，但處世沉穩、思緒敏捷，口條也非常好，瑪爾菈本就是有意讓德莉娜貼身照顧古魯瓦爾多，而對於生性淡漠的古魯瓦爾多來說，究竟有沒有特別喜歡這名德莉娜，除了他以為沒人看得出來。

雖然拿到糖果似乎讓古魯瓦爾多感到開心，但瑪爾菈時不時將身體轉到他的方向來，讓古魯瓦爾多一點拆開包裝紙的機會也沒有，磨磨蹭蹭到最後，國王將母子兩人叫到了身邊，在那裡的還有兩位兄長們。

發現王室一家齊聚，在場達官貴族都將目光聚焦在隆茲布魯王族身上，現場的交談聲都停止了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。

「各位無須拘謹。」國王在他那張飽經時間風霜的威嚴面龐上堆起一個溫和的微笑，「感謝各位前來參與我國第三王子、也就是我的小兒子古魯瓦爾多．隆茲布魯的十歲生日，衷心希望各位都能盡興享受難得的宴會。相信在場不少人已經和古魯瓦爾多打過招呼了，現在讓小兒上來和各位說幾句話吧。」

國王的致詞結束後就該輪到古魯瓦爾多了，他很清楚，這都事前排練過了。

古魯瓦爾多將糖果握在掌心裡，圓形的硬糖果喀的掌心生疼，他從家族的排列中上前一步，站到了眾人的目光下。

「對於各位能夠前來給予祝福，我感到不勝榮幸，今天是我十歲的生日宴會，也是美好的一天，希望各位都能夠好好享受宴會的一切。」

古魯瓦爾多朝眾人行了一個禮，宴會廳響起一片掌聲，不少人發出讚嘆，站在他身後的德莉娜也拍起了掌心。

音樂重新開始演奏。

「古魯瓦爾多，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？」國王問。

古魯瓦爾多看了瑪爾菈一眼，瑪爾菈也微笑地看著他。

從前的禮物都是先被決定好的，這是第一次身為國王的父親詢問他想要什麼。

「什麼都可以嗎？」

這句話惹得周圍的大人都不禁莞爾。

「你一直是一個優秀的好孩子，今天是你的生日，無論你想要什麼都可以。」國王允諾道。

沒想到會被問到這個問題，起初還有點不知所措，但在想了想以後，古魯瓦爾多的小臉流露興奮的神色：「金魚、小鳥我都已經膩了……」

哎呀呀、看樣子天真的小王子是想要一隻新寵物囉，是小貓？還是小狗？

聽到這句話，明瞭的人心都要化了，他們的眼神變得柔軟、慈愛，就像在看一位甫出生的小天使。

風吹動了燭火。

古魯瓦爾多握緊手心裡的糖果，雙頰變得紅通通，就算稍早才在賓客面前致詞過也前所未有地緊張。

正當眾人盤算著王家是會多出一隻高貴的貓，還是英俊的犬類時，古魯瓦爾多說出了他的願望：

「父王，我聽說那位冒犯貴族的強盜已經決定要處死……可以給我他的屍體嗎？」

賓客的巧語笑靨靜止了。

所有的鮮花在此刻都突然枯萎，面前的絢爛黯然失色，古魯瓦爾多不曉得該如何形容國王與王妃突然間的神情，周圍的聲音也消失了，安靜像連鎖反應，只有音樂仍在房間大肆張揚它的不諳世事。

「咚！」

裝著冰塊的桶子突然掉到地上，發出足以把人喚回現實的聲響，原來是僕人不小心翻倒了冰桶，正慌張地收拾。

「看來三王子殿下果然和國王陛下說過的一樣純粹。」在人群中，突然傳出了沙啞的嗓音。

古魯瓦爾多在眾多凝結的賓客當中，找到了出聲的年邁老者，只有他和周圍的人不同，一雙睿智的眼睛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，平靜的關注著古魯瓦爾多。

王妃在這時上前按住古魯瓦爾多瘦小的肩膀。
「古魯瓦爾多，王和我早已經許諾過會將犯人的遺體送回親人身邊，所以，你要不要許一個別的願望？」

他疑惑地望向瑪爾菈。

「我不是……」放在肩膀上的手突然縮緊了指甲，古魯瓦爾多感到疼痛的同時也收起了解釋。

「喏？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怎麼能作願望呢？」

古魯瓦爾多猶豫了一會，最後說道：「……我餓了。」

「果然還是個孩子呢。」瑪爾菈輕撫古魯瓦爾多的肩膀，「王，先放王子去吃點東西吧，禮物的事情晚點我們來決定就好，我聽說暴風駕馭者的商人進城帶來了一些新奇的東西，也許王子會喜歡。」

「也好。」

在得到國王的應允後，瑪爾菈轉身吩咐僕人帶著古魯瓦爾多到餐桌邊，替小王子拿取食物。

「德莉娜，跟著王子殿下，他要什麼就幫他拿，然後……宴會結束後來見我。」

「是……」聽到這番話的德莉娜臉色變得慘白。

「這個、還要這個。」

德莉娜跟在古魯瓦爾多身邊，將古魯瓦爾多想要的食物夾取適當分量後交到小王子手中。

宴會進行到後半，原本熱氣騰騰的美食都已經放涼，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古魯瓦爾多飢腸轆轆的好胃口，他吃得津津有味，而站在他身後的德莉娜則顯得心事重重。

「嚇我一跳……您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呢？」德莉娜低聲詢問古魯瓦爾多。

他一直在最近的位置聽任於古魯瓦爾多，當然連事後的反應都看在眼裡，即使國王和王妃可以蒙混過在場的賓客，也瞞不過一直服侍古魯瓦爾多的德莉娜。

「不可以說嗎？」古魯瓦爾多也敏感地察覺到剛才的氣氛不太對勁，而問題似乎就出在自己身上。

「沒錯，不可以哦，殿下不是也和德莉娜約定好，您想要的東西永遠不能告訴其他人嗎？」德莉娜的表情顯得有些悲切。

「但是父王說我可以要任何東西，為什麼我不能說？」古魯瓦爾多依舊不能明白箇中原由。

「……」德莉娜不知該如何向年幼的王子解釋，他所鍾愛的、感興趣的，是正常人恐懼萬分、退避三舍的事物。

宴會便在三王子帶來的一點小意外後結束了，無論有多少人相信他們為古魯瓦爾多編造的形象，有關於小王子想要死刑犯屍體的恐怖傳聞仍是不脛而走，各種誇張的傳聞穿透老城堡堅實的壁壘，甚至傳到了國民耳中。

一夕之間，傳言四起，人心惶惶，但古魯瓦爾多還沒有察覺到原因是什麼，經過任何地方人們都在看著他，僕人、侍衛、官員，他們小心翼翼的觀察他、遠離他，以為他不知道。

兩天後，一大早古魯瓦爾多被帶到了瑪爾菈的房間。

王妃讓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間，包括德莉娜。

當僕人都離開後，瑪爾菈帶著頭疼的目光，聲色俱厲地對古魯瓦爾多問道：「你究竟想要什麼？」

古魯瓦爾多愣住了。

「你知道外頭現在有多少關於你和王族的謠言嗎？」

「母妃……」

「這全都是因為你說了那種話的關係，你為什麼要那樣說？你知道那場宴會上有多少貴族官員嗎？」

「因為父王說任何東西都可以……」

「這就是你那樣做的理由？讓王族的威嚴掃地？」

「……」古魯瓦爾多低下了頭，盛怒中的瑪爾菈是聽不進任何他的話的，但他一直很想嘗試告訴瑪爾菈他不是故意惹他生氣，他不知道會這麼嚴重，他只是喜歡那些東西、就想要那樣東西。

瑪爾菈重重嘆了口氣，盡管言詞尖銳，但受過良好教育的他不會大聲吼叫。

「你連一句像樣的道歉都說不出來嗎？算了，從明天開始你的貼身侍女換成其他人，我也會給你請新的老師，除了用餐和練習課，你通通都給我待在房間，把禮儀給我重新學習一遍。」

瑪爾菈的話是不容反駁的，古魯瓦爾多相當清楚這點。

在講完該說的話後，瑪爾菈就像是不想再看到古魯瓦爾多，讓他盡快回去自己的房間。

走廊上，德莉娜默默地跟在古魯瓦爾多身後，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來，他早已收到了調離古魯瓦爾多身邊的命令。

古魯瓦爾多突然停下了腳步，轉身問他：

「你為什麼要走？」

這是他無法詢問瑪爾菈的，而德莉娜則無法給予解釋。

「殿下，我很抱歉。」

「我可以去和父王說，請他讓你留下，我還沒告訴他第二個願望。」古魯瓦爾多轉身就要朝國王的房間走去，但德莉娜阻止了他。

「您有這份心意德莉娜非常高興，但是這樣不行哦，殿下。」德莉娜蹲下身與古魯瓦爾多平視。

「為什麼？」

女人露出了一個古魯瓦爾多不太能明白的苦笑。

「殿下還記得我昨天給您的糖果嗎？」

古魯瓦爾多點點頭。

「那時您肚子一定很餓吧？但是您非常努力地在忍耐著，遵循王妃陛下的教誨，始終沒有把糖果拿出來吃對不對？真的很了不起呦！」

小王子的眼中浮現出困惑，他不太能理解德莉娜在這時提起昨晚的糖果做什麼。

「現在請殿下再和德莉娜約定一件事吧？」

「你說。」

「請殿下把喜歡的東西、我們約定過的事當成那顆糖果，牢牢地握在手心，絕對、絕對不能被其他人看到，好嗎？」德莉娜朝著古魯瓦爾多伸出小指頭。

「這是做什麼？」古魯瓦爾多看著那根小指頭，不明所以。

「是做一件約定時要舉行的儀式哦，俗稱拉勾勾！」

「我沒看過這種承諾方式，是平民的規矩嗎？」

德莉娜差點沒忍住笑出聲。

「是的，殿下。」

「答應的話你會回來嗎？」

「我保證。」

古魯瓦爾多陷入了一陣沉默，最後像妥協般，也伸出了小拇指。

「……我不能理解你的意思……但是，好吧，我會遵守約定。」

兩人的手指勾纏在一塊。

「殿下真是了不起呢。」德莉娜忍住了此刻想緊緊抱住古魯瓦爾多，輕撫他頭髮的衝動。

有些事情崩壞的過程注定無可挽回。

但人類就算明知是悲劇，也要出生。

這個世界有陽光、水和空氣，即使沒有人傾注愛情生命也會成長。

時光荏苒，當古魯瓦爾多的年紀再更大一些時，他總算明白女人和他立下約定的原因，也知道此生大約再也見不到對方，而他懵懂的理解是正確的，終其一生，不論是離開還是回來，他都沒有再在隆茲布魯看到過德莉娜。

一年後的冬天，布隆海德城降著霜雪，屋頂與城堡的尖頂都被白雪覆蓋。

聽說教師在前來城堡的路上馬車發生意外，，一時間到不了，今天的課程取消。

古魯瓦爾多尋得機會逃離了房間，縮在黑漆漆的地下室角落，會找到這裡全是在城堡亂竄的偶然，他想這房間應該沒有人知道，因為不僅地板，所有能碰的地方都積滿了灰塵，就連空氣中也飄盪著一股霉味，可能是被棄置很久了。

這裡沒有燭火和壁爐，僅僅依靠身上的衣物禦寒，他的雙手已經凍到忍不住開始打顫。

再繼續待下去會凍死也說不定，但奇異的是他一點也不想回到溫暖的上面。

在十歲的生日宴會過後，他總算理解到自己和其他人的存在不一樣，也許他們的生存方式也完全不同。

「喀鏘。」

地下室的木門突然被人推開，外頭的光線透過門縫照射進來，古魯瓦爾多被這猝不及防的光線刺的瞇上眼睛。

「您是……沒想到居然已經有人先來了。」開門的人看到古魯瓦爾多時似乎也訝異了一下。

古魯瓦爾多對這身分不明的人起了戒心。

但來人完全沒有把他的視線放在心上，他端著燭火走進房間，橘紅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臉上，是一名能露出的皮膚全都皺巴巴的老人。

老人關上了門，將牆壁與桌上的燭火全部點亮，古魯瓦爾多這才發現這間地下室遠比以為的要寬闊，也有許多書本與用途不明的機械儀器，滿滿堆到了桌子以外的地方。

「如果您是來避寒的，那顯然走錯了地方，這裡是我的地下室，如果沒事的話就請您出去吧。」

老人的態度令古魯瓦爾多感到奇妙，從對方的用詞看來顯然知道自己的身份，但這近乎堪稱無禮的「請出去」，又說明了老人的身份可能並不尋常。

對於老人的話，古魯瓦爾多沒有作出回應，他只是像隻黑貓一樣一直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。

老人將壁爐點燃，升起的煙火漸漸溫暖了房間。

「外面一小部分的人為了找您，已經陷入了慌亂，您要讓他們繼續擔憂下去嗎？」

古魯瓦爾多仍然沒有回話。

「……」

老人在沉默了一下子後，喃喃自語地嘟囔著瑪爾菈大人不會允許之類的話，就這樣不再理會古魯瓦爾多，坐在筆記堆積如山的書桌前，全心投入到了研究裡。

---Fin.

2018 - 古魯瓦爾多生日快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