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一直都像一腳踩進了沒有底的深水,恐慌之餘也忘記了該如何離開這片池潭,溺在櫻花瓣不斷飛舞、眼神晦澀的春天。
「你難道忘記那個女生的事了嗎?」
侑坐在地上,他看著已經爬起來的治,對方的左臉上有他打過的痕跡,就跟他腫起來的右臉一模一樣。
在治吼完這句話以後兩人都氣喘吁吁的,又氣頭上,眼神隔空較勁,但天知道他們在比什麼。
「我當然記得啊!那又怎樣?」侑用同等的音量吼回去,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被揍,也不明白對方生什麼氣,「都過了兩年應該可以了吧?」
在聽完他的話後治露出愣住的表情,臉上的怒氣消失無蹤,取而代之的是無力以及「不會吧、真的假的」兩種不可置信。
「……白癡嗎?」
「啊?要繼續打嗎?」
「要告白還是怎樣都隨便你。」
治突然朝侑快步走來,正當侑以為即將展開第二局互毆時,治繞過了他走進房間,砰的一聲外加順便將門上了鎖,留下呆若木雞的侑看著緊閉的房門板。
好半晌,侑才發現一件事。
「治!你這混蛋!這也是我的房間!」
接下來任憑他怎樣敲門怒罵裡面也沒回應,氣憤之餘這位國家隊二傳也認命到自己歸國的第一晚睡的將是沙發。
因為不習慣的問題侑輾轉難眠,把治的問題拿出來反覆想了好幾遍,閉上眼睛櫻花瓣似乎飄過眼前,睜開眼以後就只有月光透過紗窗撒在傢俱和地板,夏天沒有冷氣,熱得他不斷翻身,電風扇吹過來的盡是熱氣。
實在睡不著,他跑去打開冰箱,將治買的啤酒開了一罐來喝。
他和治只有在聚會或心情不好時才會喝酒,所以再不濟小冰箱裡飲料與酒的比例至少都還是三比一,這是默認不會錯的事。
第一口下去苦苦澀澀的,第二口、第三口、第四口……冰涼的口感驅退了幾分暑氣,煩躁的情緒也平靜了些許。
坐在沙發上,侑的眼睛沿著打在地板上的銀白色月光一路追逐,從延伸的盡頭倒退到小陽台,一罐空酒瓶就擺在窗戶旁邊,突兀地佔據一塊陰影,瓶罐上還有一截沒投準的菸灰。
侑抱住頭。
有什麼問題就直接說出來啊——他想現在就踹開門將裡面的人揪出來,把這句話砸在對方臉上。
這絕對不是在挑事,也不是問問而已,是肺腑之言。
侑這個人,說好聽是直率、有話明說,實際上就是想說就說,完全不顧周遭人的觀感,個性還有點急躁,小學、初中的時候沒少鬧過矛盾,但是這樣的性格旁人提出的問題,只要是合理的建議他也會接納,這點反應在排球上尤其明顯。
換言之,由於這股直來直往的性子,如果不和侑把問題挑明清楚的話,他是不會明白的。
「那個女生——櫻小路前輩以及三年級畢業那天的事,治到現在都還很介意的樣子。」
或者說當時櫻小路的一舉一動都令他們耿耿於懷。
「北前輩,可以請你再等等嗎?我一定會把那傢伙抓過來一起向你告白。」
面對這句不管怎麼聽都有點古怪的話,以及面前侑那張認真到不行的臉,北信介卻沒有多猶豫。
「我知道了。如果這件事情是你們在充分煩惱之後,最後得出的結論,那麼我沒有理由不接受。」
燒烤店紛雜嬉鬧,就像是要蓋住他們交談的聲音,某桌客人突然開始大聲聊天,仔細一聽原來是球賽的事。
「在那之前……」侑忽然變得支支吾吾。
「嗯?」
「那個……告白的答覆可以先透漏一點嗎?」
「既然都一起堅持到現在了,偷跑的話就沒意義了吧?」
「啊、哈哈……」
說的也是。
說的也是啊。
解散之後,侑與赤木、大耳要搭的電車相同,角名的路線和他們相反,一個人離開,北信介則是順路載尾白回去。
大學三年級的前輩們都很忙碌,今天聚餐也是好不容易擠出時間。
「你也太天真了,信介怎麼可能不知道啊。」
等車的時候,三人說到侑臉上的傷,赤木一副這是理所當然地說。
「北前輩真是未免太神了吧,福爾摩斯嗎?」
赤木與大耳面面相覷,電車進站的廣播聲在這時響起,右手邊的隧道傳來電車行駛的聲音,月台的地板也微微震動著。
善良的赤木決定告訴侑真相。
「呃……你臉被打的事就算不是福爾摩斯也知道。」
「畢竟角名都已經拍下來傳到群組了。」大耳補充。
「什麼——」
侑的聲音淹沒在電車進站轟隆聲中,隨著熙來攘往的乘客進到車廂後又得壓下想大罵角名的心情,沉著一張臉掏出手機打開和角名的聊天室。
「你這混蛋!!!」
「背叛我!!!」
「陰陽人!!!!!」
「把錢還來!!!!!!」
接下來是一連串憤怒的貼圖洗板。
角名沒有在接下來的幾分鐘內已讀,侑一個人的咆哮到底很難堅持多久,不一會兒他就停止了訊息轟炸返回上一頁,在眾多大頭像中,治的最後留言時間一直是昨天傍晚,被其他新進來的未讀擠下第一頁。
他打開高二時建立的排球部群組,裡面都是隊上當時的正選,剛結束聚餐的群組沒有新留言,他往上滑一下就看見角名傳的照片,照片裡他光顧著看對面人行道,沒有發現鏡頭對著自己。
赤木與大耳下車後,又過了一站才到租屋處附近。
不曉得治回去了沒有,今天早上一睡醒就沒有看到人,只有寫著「我不去了」的字條擺在客廳桌上。
出站的侑拿出手機,手指在聊天室的頭像游移,一臉深重苦惱的表情,最後還是把手機收回了口袋。
騎上腳踏車,從車站到租屋處大約半個小時,夏天的太陽猛烈,曬在髮頂和伸直的手臂,還有彎曲的背,明明才從車站出來沒多久,衣服底下已經佈滿汗水。
一點涼快的感覺也沒有。
奢侈的陰影在電線桿底下,在挑踏車底下縮成一團,侑在下坡路段反射性地在一間便利商店前停下。
現在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,考慮到回去以後不想再出門,晚餐就該趁現在買下。吹冷氣有了名目,臨停腳踏車的動作也俐落,伴隨鈴聲與歡迎光臨,沁涼的冷氣迎面撲來,舒服地拂過身上每吋毛細孔。
這才是人生。他想。
架上的熟食還沒有補貨,剩下的盡是中午的殘餘品,無論飯糰還是三明治或便當可以選擇的口味都不多,平常打球消耗能量大,雖然不及治但他的胃口也是很能撐,拿了烤肉飯糰又去拿昨天沒能吃到的泡麵,當他經過擺放甜點的冷藏櫃時身體自動停下,突然靜止的勢頭就像剛才在超商前急煞一樣。
侑回到公寓,玄關沒有治的鞋子,房間和客廳的燈都是關著的,昨晚散落在沙發上的洋芋片僅是被他推到地板上,出門前也沒有時間清理,到現在都還是維持著和昨晚一模一樣的狀態。
他把泡麵以外的東西都塞進冰箱,順便拿出了冰麥茶,當他想要喝的時候卻發現杯子還在地上,不禁埋怨起昨天晚上的自己和造就一切的元凶。
——你難道忘記那個女生的事了嗎?
侑掃起滿地洋芋片,將杯子清洗好後倒入麥茶,琥珀色的冰飲被他一口氣灌到底。
「我怎麼可能忘記……」
春高結束以後,三年級也正式引退,到這時他們之間的溝壑才真正顯現出來。
但侑和治還天真地認為只是個全國考試,全國?他們去過多少次了,不過就是個把全日本高中生集中在同一天然後又分散打亂的日子,區區普通的全國。
所謂「那個女生的事」,在當時的雙胞胎心中同樣也只不過就是一個素未謀面的三年級,喜歡北前輩不過也威脅不到他們。
但謠言還是傳開了,在三年級的考試結束後,北信介與那位學姊交往的傳聞在排球部裡擴散,自然傳到他們那裡,再傳到前來關心部活的引退三年級耳中。
然後他們很快地得到了本人的否定。
「我知道有這樣的傳言,不過我並沒有在和任何人交往。」
北信介一句話就替他們注入了強心針,與其在休息時間與放學回家後做多少揣測,都比不上本人的力證,肯定而穩定。當然後續被唸到這不是他們現階段該關心的問題時,他們也收起包藏禍心的狐狸尾巴,放在心裡搖啊搖。
那個時候回過頭來想想,北信介特意否定了交往的傳聞與用詞中的「現階段」,都暗示了某種可能性。
「啊、是北前輩還有謠言裡的櫻小路前輩。」
放學後作為值日生留下來打掃的侑與銀島站在窗邊,時機真是太湊巧了,在櫻花瓣開始闖入校園的季節侑看著女生打了招呼北信介就停下來,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,接著一起離開學校。
「搞什麼,一副親熱的樣子。」侑看了自然是有不滿卻無處發洩。
「果然令人有點羨慕啊……我也想交個女朋友。」
「他們才沒有在交往,你不是也聽到北前輩否認了?」
「我只是覺得看起來像那麼回事嘛。」
聽到這句話,侑一下子無法反駁。
的確,連知情的銀島看起來都這樣認為的話,那麼在其他人眼中或許就是那麼回事了。
反正他只要知道事實不是如此就好了,他相信治也是這樣想。
在之後的練習時間裡,侑一直想告訴治看見北前輩和櫻小路前輩一起離開學校的事,這不是為了商量什麼情敵防範對策,純粹只是想找人一起暢談這股不痛快,但就算是結束部活在部室換衣服時也一直有其他人在,最後侑竟也忘記了這件事。
有關櫻小路前輩,再度被提起是兩天後的晚上,先提出的人卻是治。
他們躺在上下舖,燈已經關掉,一片黑漆漆中飄來治的聲音。
「今天我看到北前輩和櫻小路前輩一起在圖書館讀書。」
治背後床底板震動了一下,伴隨著撞擊聲,以及侑吃痛的叫聲。
「我前天也有看到!放學的時候那個女人叫住北前輩一起離開。」
治沒接話,說出看到的事情以後兩人心裡還是悶悶的。
侑重新躺下,腦袋枕著雙手。
「那個女人到底是怎樣啊?北前輩都已經否認交往了!」
「但也沒說未來絕對不會和他交往啊。」
「最起碼現在都是單方面糾纏而已吧。」會用上糾纏這詞,足見情敵濾鏡之厚。
「北前輩說不定也不排斥倒追。」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你是怎樣?」
治陷入沉默,過了很久,久到侑都快要睡著時,才從上鋪傳來治的聲音:
「我喜歡北前輩。」
「我也喜歡啊。」
「但是你跟我無論在北前輩身邊站了多久,都不可能傳出緋聞。」
「廢話,我們都是男的啊。」
「沒錯,我們都是男的,所以北前輩不可能把我們當作戀愛對象,但是那個女生不一樣,他是有可能的。」
「啊?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拱手讓人嗎?」
「第一,北前輩不是物品,第二,這是北前輩自己才能決定的事,第三……」
「第三?」
「三,我睏了,晚安。」
房間重新恢復了安靜,侑翻了個身側躺在床上,明明該睡了眼睛卻沒有閉起來。
書桌的輪廓,窗外隱約的光源,上鋪均勻的呼吸聲,夜晚涓涓流動。
侑忽然覺得很不甘心,氣極了,像個無能為力的孩子,所有難受的情緒一股腦兒湧上來,從全國戰敗退回也沒有這種椎心之痛。
就像是在出發去往全國之前,首先失去了晉級全國的資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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